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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九十亿个名字

   阿瑟 • 克拉克写过一篇名为«神的九十亿个名字»的短篇小说。故事极简单:有位西藏喇嘛订了台计算机来打印 9 位大写字母的全部组合,以枚举完神的所有名字。在这项工作完成的时刻,世界骤然消失了。
  虽然许多作家的作品难以从故事内的逻辑进行解读,但我确乎找到了一个能解释「为何神要在自己的名字被打印完后一股脑地毁灭世界」的理由。要说明这一点,也正是这篇文字的目的。在此,我强烈希望正在阅读的你也停下来想一想,看看自己能否找到一个答案。

   凡涉及到名字的,都避不开真名。在如今,真名绝不是一件安全到能在互联网公开的东西。隐私性大概就是一件内衣,不管它是否是镂空的,它所遮盖的东西是否早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你总得还穿着它,不然于自己于别人都是一种罪过。不过好在除真名以外——正如标题所述——还有许多我能称之为名字的符码:雅号、绰号、网名、笔名、准考证号、UID 云云。自然,大概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有「九十亿个名字」,但本着「谁提出问题,谁解决问题」的原则,我就只好流氓似的,穿着镂空的内衣在大家面前搔首弄姿一回,来谈谈我那九十亿个名字。
  我们虽然已经注意到了名字内容的本身的变化,然而,更重要也更根本的是,那些以这些名字来称谓你的人也在变化。作为百无一用的书生,我身边人群大都随着我学业阶段的晋升而更迭。
  一开始,无论小学初中高中,大家都用真名来指称我;过不了几天,和我关系熟的就略去姓单称名;再后来,有的人会重复我真名的最后一个字来叫我,有时也加个儿化音;当然,用英文名叫我的也不在少数。这样的事情我小学、初中、高中都不约而同地经历过。
  这样的称谓,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都自发地出现过。我给这样的现象起做「名字演替」:在不同人群中,用以称谓你的名字,大都从真名开始演化,而演化的过程具有高度的相似性。
  但与此同时,正如新冠一样,名字也是会传染的,而演替过程的到后来则具有指称群体鲜明的独特性。我小学同学最后给我起了个「广口瓶」的外号;初中同学最后都叫我「狗哥」;高中的朋友们叫我「walkman」。虽然都还能勉强从这些名字中觅见些能说明它们都在指代同一人的蛛丝马迹——都还是对真名的谐音(「狗哥」看似不是,但其实是由「王狗民」演替而来),但显而易见的是,除了这群特定的人,不会再有别人用这样的名字叫你了。
  总结一下我们的发现,每当你进入新的群体,你的称呼都会从头开始再次演化。演化虽然会有相似性,让你不由得感慨「上一个这么叫我的人还是 XXX」,但到最后都会打上这群人独一无二的烙印,让你又独自叹息「好想再听别人叫我一次 YYY 啊」。
  需要补充的是,这一过程并非总是以真名为根的。我在还是竞赛选手时,常用网名自称。后来觉得太过麻烦,便取了三个字母的缩写。一位同学见了,又在中文里找了一个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的、对得上这三个字母的词(保温套),自此便这样称呼我。这词也就像真名一样开始演替:有叫我「温套」的,还有叫我「套套」的——就是有些不文雅而已。
  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名字的演替,其实,每当一个新的名字出现,都标志着你进入了一个新的情景。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每一个新名字诞生时的情景:我在操场上和小伙伴游戏时,有个家伙脱口而出「广口瓶」;同学在操行分记录本上不慎写错我的名字,「王狗民」由是而生;一起学竞赛的朋友在寝室快午觉的时候灵感大作,就有了「walkman」;9 岁那年父亲送了我正版的 Minecraft 作为生日礼物,为了起个 ID 便造出了「black_white_tony」;笔名「MONE」则来自外出集训时太过苦闷而自嘲「去当了和尚」。这些名字的诞生本就是极有意义的:我们的名字,正是定位了我们在社会秩序中所处位置的坐标,又刻画出我们过去与现在的历程。

   现在再来看阿瑟 • 克拉克小说,便不难为神的无理取闹作出一个颇为讽刺,但情理之中的注解了。倘若在今后所有称呼你的方式,都早已失去了新意,不过是过去既有的俗套代码——那名字演替的过程就彻底终结,本应无限维度的坐标瞬间坍缩为空无的原点。你活在从前,再无新的情景出现。如王小波所言:「人们以谈论事的方式谈论死人」。
  我如果是神——不管名字是耶和华、佛祖、安拉、阿胡拉·玛兹达、太上老君、天照大神、飞天意面、春哥——在听说了我今后所有的名字都被个光头喇嘛给打印出来了,那我也必会毫不犹豫地毁灭世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帮鳖孙真是闲得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