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ttle's flowers

heaven and earth

死后的莽原

  我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在人群中。他们披麻戴孝地哭丧着。想必是什么人去世了。
  我来不及思考我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就被人群裹挟住,差点失去重心。他们哭天喊地的声音强烈地震荡着我的耳膜。
  我根本搞不清状况,仅仅知道这似乎是场浩荡的丧葬。
  我拍拍挤在我身前的人,想要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并没有反应,仍然背对着我。我于是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直到他终于转过身子来。
  “你什么意思?没看到我正忙吗?” 我意想不到他竟赶在我发问之前就先将我训斥一番。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但这里是什么情况?” 我不敢看他的脸,然而在他的沉默与周围嘈杂的喧闹声中,我不得不抬起头来——虽然近在咫尺,我却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
  “…请问这是谁的葬礼?” 我战战地发问。
  当我将这句话说出口后,人群突然停止了攒动,哭喊声也骤然停止,只有阵阵回音响彻天际。然后,他们整齐地看向我,而方才质询我的那个人怒目而瞪,吸了一口气,用洪亮的在我耳边振声喊道:
  “你好大的胆子!非但不随我们奔丧,还这般无礼地直问逝者姓名!真是礼数尽散,无君无父!”
  “可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死了?!” 我用哭腔辩解。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群开始向我涌来,我勉强使唤着有些发软的腿,朝身后奔跑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来轰鸣的人声随着我的逃离渐渐小了下去,我不敢回头,只在这看不见太阳的莽原上一直奔跑,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完全将这要吞噬我的人群甩在身后。  

作家

  我差点把命给跑没了,好在终于是脱了险。一股刺痛在我心窝绽开,腿就好像被抱住了般难以迈动。我慢下步伐,向一望无际的平原看去。我确认刚刚声势浩大的人群的确没有跟上来,却又生出一丝绝望来:虽然看不见人了,但是看不见人了!
  我一步一步地继续游荡着,忽发现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个人形的剪影。在这巨大的希望中,却又生出一丝绝望来:虽然看见人了,但是看见人了。
  但我明白,除了接近那人以外,我别无选择。
  
  那人蓬头垢面,戴着一顶黑色礼帽,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让我无法看清他的五官。但我能看出来,他很早就察觉到我的存在,几乎是与我同时。
  “…你好。”我对刚刚自己的遭遇仍然心有余悸,所以只是试探性的发问,同时最好了再一次逃跑的准备。
  “哦,你好,我的朋友!终于又遇到了一个新的读者!”他摘下礼帽向我致意,语气很是亲切。
  “请问您知道这附近有群…奔丧的人是怎么回事吗?”   “哦,当然,我的朋友。奔丧——是的,奔丧。我们都在奔丧。死亡,死亡正是这样的。”他说着不明所以的话,但似乎表明他清楚事情的真相。
  “请问——我无意冒犯,愿逝者安息——但您能告诉我是哪位不幸的人去世了吗?”
  似乎是我的话的缘故,他突然发笑了几声,随即又说到:“是谁去世了?这真是个好问题。或许要从很久以前讲起。你不妨看看我写的这本书,看完你会明白的。”
  旋即他向我递上了一本厚书。我随意翻开几页,里面满是精美的词藻和工致典雅的文字。我的确能看出来这些书页上的文章,是在回忆从前的日子,然后又哀悼某位逝去的人的。
  “您写的书很好,语言清新…清新隽永,我…我很喜欢,可是这么厚一本书——我只想知道是谁去世了而已,能麻烦您告诉我是谁吗?”
  “你不是第一个称赞我的文笔的人了。你知道的,死亡这样的题材是最能激发一个文学家的文思的。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当我最后一次看见你时,鲜花裹着怀念,在你身边锦簇,拥你入怀。在香火中小花愈见其清丽,殷红其笑靥,纯白以内心,配香兰兮缀杜衡…这段我最喜欢,你呢?“
  ”我最喜欢的是…”我害怕他因为我答不上来而责难我,于是拼命地在书页中翻找着。但我发现,无论是哪句话,我都有些字不会读,这使我从未如此痛恨生僻字。我明白自己是没办法读出这本书了,于是只得作罢。然而这伟大的作家似乎还等着我的回答,我只能告诉他“哦,您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美妙,我选不出来最喜欢的,因为每一句话我都很喜欢。”
  作家颔首,似乎很满意。然而我仍然看不清他的五官。
  “现在…能麻烦您告诉我是谁去世了吗?”
  “哦,我的朋友。你觉得究竟是死亡重要,还是死亡让我们作出的思考与文章重要?你已经读到了我的文章,难道这还不足够吗?”
  “可是…我并没有要否定您的文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是谁而已。”
  “我太失望了。本以为你是懂我的文字的人,到头来你也只是个拘泥于现实的庸人。”
  “可是…”
  “快走!我和庸人没话说。你们这群无知的蠢货!”
  我悻悻地离开了作家,好在他并没有追杀上来。
  于是我继续在这莽原上游荡,向更远处走去。

法官、罪人和群众

  在木台前,人群站成一个并不整齐的方阵。台上站着位胸前挂一木牌的人,耷拉着头,手被捆在胸前。这木牌上用毛笔粗犷地写着两个大字:罪人。台下的群众甚是吵闹。
  “诸位静一静!静一静!”一人穿着西装,走上木台。
  “诸君都知道,最近发生了一起人神共愤的惨案。” 说到此处他转头盯了那 罪人 一眼,“这案子之惨烈,之凶恶,我们无法描述和记叙。但现在,我们终于将凶手缉拿归案!现在,我们马上开始对这位凶手的公审!”
  话毕,人群沸腾。他们叫喊着:“杀了他!”“十恶不赦的罪人!”“给我下地狱吧!”
  “肃静!肃静!”西装人使得场地恢复了秩序,“让我们先听听,呵,听听这罪犯如何辩护吧?”
  这时那罪犯缓缓抬起头,我看不清他的五官,沙哑地低声说到:“我是无辜的,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指责我。而且对于她的死亡,我也很悲伤。我是无辜的。”
  人群再次炸裂开来,吼叫着:“你这假惺惺的凶手!罪犯!恶人!还诬我们没有证据?!真是不要脸!为什么不抓别人就抓你?你心里没点数吗?”
  法官挥手示意人群安静,说:“各位都已经看到了,罪犯并没有任何有力的辩护,只是在重复唠叨。所以本庭宣判:处罪犯以死刑立即执行!”
  “好!好!好!”人群爆发出欢呼和掌声。
  “为了平息众怒,本庭决定,选取陪审团中一位勇士行刑!现在请有意者举手。”法官凛然地向台下喊话。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的是,这句话似乎是某种咒语,瞬间扼杀了人群的热情:方才杀意高涨的人群里竟无一人举手,人们纷纷低着头沉默不语。这突如其来的哑言让我的耳朵有些不好受。
  然而法官对此好像并不感到意外,反而继续说:“既然诸君‘无一人是男儿’,那么我就直接指派一位刽子手好了。——就你了!”他迅速抽出右臂,用食指指向前方。我蓦地发现,他所指向的地方正是我站着的位置。人群看到了他的举动后,纷纷侧过身子朝向我,在法官和我之间让出一条连线,好像是在附和着法官的决定。
  “就你了!”法官对着我再次高声喊道。
  “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感到巨大的困惑与不解。
  法官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叫到:“说你就是你,赶快上台来!”
  说罢,人群便开始起着哄要将我赶上去。我招架不住,只好走上木台。这木台是如此的不牢靠,我担心自己走重了就会掉下去。法官让那罪人跪在一圆木桩上,又递给我一把泛着寒光的弯刀。光从这弯刀的重量,我便知道这是真家伙。
  “法官大人,您能告诉我…这人杀了谁吗?”我眩晕地盯着那把刀,根本不敢看向即将被我处死的犯人。
  “噗!”我被身旁突如其来的异动吓了一条。那身着西装的法官不知从何处拿了杯烈酒,饮下后又从嘴里喷出来,强烈的酒腥味在我的拿着的刀上似乎像血一样散发着铁锈的味道。我简直要吐了。
  “行——刑——!”法官就好像在唱京剧似的喊叫道,然后又放低了声调对我说:“在这个法庭上,他杀了人,这是他的责任。而杀了他,这是你的责任。”
  台下的人群疯狂地喊叫着,我的鼻腔充斥着酸臭的酒腥味。我仿佛看到了几秒后被斩断的脖颈和喷溅到我身上的鲜血。随后我的胃开始痉挛,喉咙深处止不住地反刍,我全身剧烈地震颤着。
  “——呃——啊。”几乎是喷射着,我吐了出来,然后晕倒在地上,而刀“咣当”地摔在木台上。
  “噫!不中用的家伙!”这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基督徒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晕厥中醒来。周遭颠簸着,从我模糊的视线中,我判断自己是躺在一间屋子里,一个女人的对面。
  我尝试直起身子来,然而一阵眩晕差点让我再度倒下。我的视线仍然模糊,看不清那女人的五官。
  “哦,可怜的人,你终于醒了。”她用上了年纪的声音发话。
  “……这里是哪里?我在哪里?”我扶额问道。
  “还记得那场审判吗?愿 主宽恕他们!我从他们手中救出了你,你当时晕倒了。”
  我忆起了当时的景象,这让我想要再度呕吐。强忍住不适,我虚弱地告诉那位老妇人:“谢谢您…我是在,去哪里的路上吗?”我听到外面传来轮毂和马蹄声,这里大约是架马车。
  “教会。你知道的,最近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有人死了,而且是自杀。我们教会是需要做些什么来减少这样的事情的。我把你顺路捎过去,你在那里也能歇息会儿。”她慈爱地回答道。
  “自杀?……难道是和那场审判的受害者是一个人吗?”在这片土地上,似乎一切都只能和 那个死者 有关。
  “对。哦,那些人一开始就搞错了。这件事根本不是什么凶案,而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了解。愿 主宽恕他们!”那女人摇了摇头,显出很悲哀的神情。
  “那能麻烦您告诉我,究竟是谁自杀了吗?”我央求道。
  “是……那是一位不信者。你知道的,自杀是要下地狱的。只有 主才能决定我们什么时候死去。”
  我报以沉默,并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这样吧,我正好准备了一篇演讲,用以说明为什么人无权自杀。我给你讲来听听,你说些意见?”妇女正了正身子,开口说,”女士们,先生们,兄弟姊妹们。根据圣经,一个人自杀并不决定他是否能进天堂。如果一个没有得救的人自杀,他的行为无异于加速了进入火湖的行程。然而,自杀的人落入地狱是因为他们拒绝了基督的拯救,而不是因为他们自杀。更何况,自杀会带给他的家人、朋友,以及他在天上的父莫大的悲哀。自杀充其量只能说是最没用的逃避行为,它并不解决任何问题。只有 主才能决定一个人何时死亡。毋庸置疑,自杀是不可赦免的罪。虽然 主使耶稣为我们一并洗清了罪孽,但作为人子,我们不能,也不可以自杀。自杀,可是会下地狱的!”她显然被自己动人的演讲打动,拿出兜里的手帕擦拭起眼泪来。
  “请问您为什么能如此笃定那人是自杀呢?”我诚实地说出了心中的不解。
  “亲爱的,那只可能是自杀。除了自杀,难道还有别的死法吗?”她仍在小声抽泣。
  “那究竟是谁自杀了呢?我是说,年龄、性别、样貌之类的。还有他又是如何自杀的呢?”
  “这不重要,我的孩子。在 主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我们不再区分年龄、性别、样貌、爱憎、喜怒,我们只是‘人’,只是蒙了他的恩典的人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
  “胡说八道,让你和你的 主见鬼去吧!你这虚情假意的基督徒,我真希望地狱是真的,好让你们全部都到那里去!”我再也压制不住怒火,朝她咆哮。
  “哦,可怜的人!愿主宽恕你!对于不信者,或许我说的话是有些难以理解。但是你放心,到了教会,我们会让你皈依的,到时候你会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的。所谓‘因信称义’者是也。”她似乎并没有被我冒犯到,反而得意起来。
  “放我下去。我要下去。”我恼怒地吼着。
  “愿主宽恕你!”她还在重复着这愚蠢的话语。
  我用尽全身力气,虽然还很虚弱,但是蓄力向马车门蹬去。幸好这马车门只是木闩,我得以破门而出,重重地摔在了原野上。而到了外面,我才发现一件荒唐无比的事情:原来那架马车根本没有车夫,而两匹马只是围绕着一个大圈作圆周,一圈完了又是一圈,如此永不到尽头。
  “愿主宽恕你。”我小声嘀咕着。

癔症患者和妄想狂

  我继续在不见天日的莽原上游荡,这里看不见一丛草,吹不过一丝风。接着我在远处看见了一位同样在游荡的人。我向前走去,而他也向我走来。
  “终于见到你了……终于见到你了……”他对我这样说道。虽然他风尘仆仆,但我能清除地看见他的眼睛——那是一幅失了魂灵的眼睛,但当他看向我时却好像看到了救赎。这是我在这篇荒原上第一次看清楚一个人的面貌,“我等你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他向地上看去,又向我举起手。他撑着腰缓缓坐下,然后长出一口气。说:“很久以前,我和你一样,突然来到这鬼地方。然后遇到了许多人——作家、法官、基督徒还有很多。但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那死的人究竟是谁。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就像你遇到我一样。那个人告诉我:保持沉默!假装根本就没有死人,假装自己根本就不关心这件事!然后只需要这样麻木地在这里游荡,直到遇到下一个迷途者,告诉他这件事,你就能逃离这里。那个人说完之后立刻就消失不见了。那一定是离开了这里。现在我告诉你这件事,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不要去管那些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引发的纷争就好,这样你就能离开这里。当然,我马上就会离开了,谢谢你。祝你好运。”他安详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来自己的结局。
  “呵——然而那人的确是死了!”我止不住地诡异的笑着,朝他这样说到。当这言语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登时吓得睁开了眼睛!
  “你说什么?”他惶恐的看向我。
  “我说——那人的确是死了!你可别骗自己了!那人的确是死了!死了!”我疯狂地朝他吼着。而那人就像是见了鬼一样。一面举起手挡着我的脸,一面在地上坐着向后蹭去。
  “不!不!他没死!根本就没人死!”他近乎绝望地说着。
  “死了!!哈哈哈!!那人真死了!死的是这么亲切,这么真实!”我看着这根本没有太阳的天空如此叫到。这时我又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人群的喧闹声。
  “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简直就是要把我给淹没。我转过身子朝向那滚滚尘土而来的人群,继续大声叫到:”死了!死了!那人死了!何其可悲!何其可幸!”
  我首先被领头的那个人撞倒,接着无数双脚在我身上踏过。我清晰地听到肋骨折断的声音——一根、两根、三根。就在我最后一口气之前,我忽然明白:那个死的人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而所有作了恶的凶手,就都在这不见天日的,死后的莽原上。

十一月十四日悼刘君作